Wednesday, September 26, 2012

畫出記憶本質的冥想——專訪奎格.湯普森(Craig Thompson)

20071115 自由時報副刊

畫出記憶本質的冥想

◎MaoPoPo

湯普森十月和MENOMENA巡迴歐洲演出,現場演出時在舞台上即興作畫。這些畫在演出完畢後便撕下分給觀眾。 (奎格.湯普森/提供)



英文有個形容詞「ground-breaking」,原文簡單明白,可直譯成:「打破賴以站立的地基」;中文裡對應的「開創」、「突破」、「革新」似乎都少 了那種「腳下土地瞬間被擊碎、人因而跌落失重」的動態感。這個詞拿來形容藝術家的作品時尤其痛快,28歲那年畫完可能是漫畫史上最厚單行本——《被子》 (Blankets)的奎格.湯普森(Craig Thompson),讓當時歐美漫壇(甚至文壇)所有創作者、讀者、評論家都產生了如是感受。

事實上,歐美世界近年屢屢出 現令人眼睛一亮、觀念重整的秀異「圖象小說」(graphic novel)。這個有別於「漫畫」(comics)的新名詞會廣為流傳使用,也正因為有太多的圖象作品遠遠超出傳統「漫畫」令人聯想到的「低齡讀物」印 象。近幾年伊朗女作家莎塔碧描繪成長經驗的《我在伊朗長大》在法國和歐陸大出風頭、備受肯定;再往前推,法國漫畫家David B.洋洋灑灑六大冊自傳式的《痛到癲》(l’Ascension du Haut Mal)亦令評論界咋舌稱奇。而美國作者克里斯.威爾(Chris Ware)的《吉米.科瑞根》(Jimmy Corrigan: The Smartest Kid on Earth)更是破天荒拿下2001年英國《衛報》的「第一本書書獎」,該獎前一年的得主可是莎娣.史密斯的《白牙》。

換句話說,這些圖象 作品都不是你以為的「漫畫」。當二十多歲的奎格.湯普森花了三年半的時間,以罕見的勇氣和令人動容的誠懇,正面且毫無保留地逼視自我的生命歷程,長達 582頁的《被子》故事不僅一氣呵成,以類似藝術電影的敘說方式交叉剪接家庭與成長、初戀與歸屬、信仰及幻滅,遂讓所有人掩卷時深有「ground- breaking」之感。

湯普森剛結束他和indie樂團「MENOMENA」的歐洲巡迴演出(樂團演出時,他在舞台上即興作畫),這又是另一次突破性的藝術嘗試,他回到美國後接受了以下的email專訪,誠懇而仔細的言談中有許多引人深思之處。


Q:先談談這趟結合音樂和即興作畫的LIVE演出?

A:MENOMENA 的團員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在生活和藝術創作上有很多共通的想法。我幫他們的專輯《Friend & Foe》畫了專輯封面,用了很多很瘋狂、互動式的設計。當他們計畫二度前往歐洲巡迴演出時,我剛好也想去法國見見老朋友。不過我會答應參加這趟演出的最根 本動機應該是,在關在工作室孤獨地作畫了一整年後,我的流浪癖開始騷動難安,也渴望能有一些熱鬧狂亂的事情。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曾 以「我是一顆夢想成為水星的土星」來形容藝術家的兩種對立衝動。你必須沉靜深思才能完成作品,但同時也需要主動外向地去體驗生命來為創作補給燃料。

整 體說來,畫漫畫是非常封閉、孤獨的事情。所以能走出戶外、甚至爬上舞台去表演、在巨幅的白紙上頭隨興自由地作畫(而非在工作室桌上精細地刻線條),對我來 說是一種解放和透氣。我在演出時畫的圖案是以之前的專輯封面為底,再依現場演奏的音樂、歌詞啟發即興畫出,上台前我自己也壓根不知道會畫出什麼來。每一場 的作品都是對當下演出空間、布置的即興反應。這五場演出完,我都把畫紙撕毀(非常Pete Townsend風格),觀眾一開始失望地抗議,但當他們發現我把撕下的巨幅圖畫碎片傳給他們,就又開始興奮地尖叫。我很滿意這種類似裝置藝術的創作方式 ——作品只存在於某段時間、專屬於這擁擠空間中的人們,然後被拆解、分享。

Q:《被子》非常文學性,是否受到特定文學作品的影響?在創作這部作品時最困難和最快樂的部分為何?

A: 在畫《被子》的這三年半時間,我讀完整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俄國小說家納博科夫的《婀妲:家族史》(Ada or Ardor: A Family Chronicle)。這兩部是我當時最喜歡的書,我不確定是否因此而流露在畫面中。《被子》可說是我對記憶本質的冥想(the meditation on the nature of memory)。

至於創作時最困難的地方,在於該如何去描繪除了我自己之外的所 有人。畫自己可以很自由、甚至暴露短處,但我也只能傷害我自己!我對於描繪他人的部份感到緊張,一開始我試圖重建我的家庭,因此故事中我省略了妹妹的角 色,我也幫父親加上了鬍子……等;但隨著故事進展,書中的家庭愈來愈像我真正的家庭。更難的是當我開始描繪女友蕊娜的家庭時,我必須更加小心地處理她發展 遲緩的兄姊。我覺得書寫真實人物及其情感,是回憶錄式書寫中最令人抓狂的部分。至於創作時最享受的部分,很單純就是「作畫」這件事本身,特別是一在畫些 「有機的」(organic)的元素,如雪花、交纏的軀體、漩渦般的瑰麗紋飾。

Q:《被子》出版後,評論界皆以「如臻詩境」、「這是不折不扣的文學」等話語來讚賞,你自己怎麼看待「圖象小說」和「漫畫」這兩個詞?

A: 我有一陣子非常對「漫畫書」(comic book)這個詞非常抗拒,因為人們總是只聯想到超級英雄和兒童故事。但是英文的「graphic novel」其實也有些問題,因為有時聽起來像帶有「有色圖片」(如暴力或情色等)的書。不過美國市場逐漸在轉變中,大眾愈來愈能嚴肅地看待這個創作媒 介,尤其像BD(法國漫畫)和MANGA(日本漫畫)在其家鄉都廣為接受,影響流行文化的程度絲毫不遜於動畫、搖滾樂。我作品中的行進步調、開放式的畫面 布局、以及我對長篇黑白作品的偏好,可說多少也受到日本漫畫的影響。

Q:《被子》一書曾遭密蘇里一家公共圖書館下架,可否談一下始末?

A: 由於書中部分的裸露畫面,《被子》和另一位漫畫家Alison Bechdel的《FUNHOME》曾一度被讀者抗議而從館藏中下架。但這只不過反映了當地一個保守小鎮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圖象小說這個新創作媒材,他們還 是以為所有的「漫畫」都是給小孩子看的,因此書中不能出現成人的主題。當你想到這兩部作品是多麼細緻地在處理性啟蒙和成長,或是跟其他文字小說比較,你其 實會覺得這整件事非常荒謬可笑,差別只在於小說沒有圖,純粹用文字表達。而這兒可是美國耶!不過我的朋友都為我感到驕傲,因為他們覺得我因此達成另一種文 學成就——作品被禁,從此可加入如馬克.吐溫、哈波.李、J.D. 沙林傑以及Alice Walker(《紫色姐妹花》作者)的行列(笑)。

Q:每當情境進入幸福的基調時,畫面中就會出現天使,你非常喜歡天使?

A: 事實上在我18歲時,我一度踩在所謂「宗教性精神分裂」的邊緣。我出現幻聽、也經常幻視,我覺得我看到了天使與魔鬼。這肇因於我當時對宗教的虔誠投入,以 及觀看世界的角度。之後雖然再沒有發生,但我仍對人們「存在感」實際上的「心理性」感到非常震驚。我在接受東方針灸治療時,也出現過類似的經驗:能量在體 內開展,各種圖象交纏旋繞著出現。除此之外,我一直有個習慣——將我的女友們理想化——我將她們化為繆思女神、踩在蓮座上的完美天使。《被子》同時反映了 前述夢境的正與負。

Q:你在給台灣讀者的圖文裡,非常謙遜地引用了加拿大詩人歌手李奧納.科恩的《美麗失敗者》中文版前言,而且科恩坐著的岸邊還有條魚?

A:這段中文版前言是從紀錄片《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裡看到的,我一直是科恩的歌迷,而且非常高興地自己跟他同一天生(雖然差了41歲)。岸上的那條魚是來自中國元朝郭敬居的《二十四孝》——王祥的〈臥冰求鯉〉。


在 《被子》的最後,湯普森這麼寫著:「在大片空白的地表留下印記,何等稱心快意!把我這一路走來繪成路引——無論為時多短。」這位年輕創作者刻苦、誠懇而好 學的程度,令人印象深刻。他在歐洲的即興演出可上youtube.com搜尋「MENOMENA live」,他的個人部落格blog.dootdootgarden.com也非常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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